《鳗鱼的旅行》

《鳗鱼的旅行》

在开始前我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局限性。在此刻回顾过去不久的一年,常常会把当下的心境误会成过去一年的底色。但这似乎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毕竟我们总是抱着巨大的偏差认知和理解这个世界,拥抱我们的局限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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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对我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看书,以及养成了一些看书的习惯。这一年里我看了很多领域的书,它们之间彼此无关的程度令人咋舌,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一摞书又在一些纯感受的层面暗暗相似,它们因我汇合在了一起。

这一年里,我看了——

关于人类史前史的《枪炮,病菌,钢铁》。它揭示的不仅是南北轴大陆与东西轴大陆横生而出的巨大差异,戴蒙德同样用这三十七万字阐明了一种追寻“究极因”的思维方式。从本质上讲,后者更让人兴奋且着迷。事实上看完这本书之后,我买了立体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架在沙发的靠背上——地理的迷人之处不只有地貌的迥异和季风送来的气候,它关乎社会的差异。

关于分子系统发生学的《纠缠的树》。我是一个地理迟钝,但对生物非常感兴趣的人——我在前不久才发现山西原来离北京这么近。《纠缠的树》是一本在很多内容上都正中我下怀的书。作者大卫·奎曼在 2013 年开始动笔,因此在书的最后,你会发现很多的基因理论都非常前沿,也许它在未来的 10 年里都适用,随后会像《乌合之众》一样因为时代的局限性而被淘汰。这是所有人都乐见的事情——时代一边上升,一边剥落过时的产物。但也如《乌合之众》一样,《纠缠的树》在见地上也有相对永恒的东西。人类在混沌芜杂了 40 亿年的生命史中,试图有条理地为不同“物种”分门别类这件事是多么地一厢情愿。事实上“物种”这个概念既脆弱,又带着人类自大而无知的习气。作者花了相当大的篇幅引出这个落点,只要读到这本书的三分之二,你会后知后觉地发现,“分类是人类的行为,不是自然界固有的现象”;同时你也会意识到,人们心中物种之间泾渭分明的信念开始动摇,并且看到历代科学家是如何竭尽全力寻找不同的进路,努力让这一滩模糊不清的生物谱系看起来不那么让人难受。到目前来说,我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失败了。仅有40万年历史的人类败给了40亿年历史的生命演化,这在情理之中。当然,我们还需要记住卡尔·乌斯这位脾气古怪的生物学家。他在生命最后还是没有等来诺贝尔奖,但他的发现颠覆了过往我们对于生物的基本分类,同时也出现在我们的生物课本里,一般来说会出现在第一章。

加缪的《局外人》《鼠疫》以及黑塞的《荒原狼》。因为它们的名气,我很难再多说些什么。

关于新闻报道的《南方周末特稿手册》、李海鹏的《大地孤独闪光》。这两本书需要合在一起说,它们都是过往新闻特稿的合集。在被《晚安。马航370》深深震撼的那一年,我大学还没有毕业,还不知道“非虚构”“特稿”是什么东西,但内心的指向已然非常清晰。文学性中带着克制的文章让我着迷——它有着完全不做作的笔调和一种不由分说的精确。后来我慢慢搞懂了这种文章的体裁,它们叫 Feature,“特稿”。李海鹏是 2023 年在写作上影响我最深的人之一。在他的记者时代,他是最有才情的那个,成为第一记者并不是刻意而为,只是他笔下的报道,如《灾后北川残酷一面》《车陷紫禁城》,让他必须背负这个身份。当然,也是他写出了中国第一篇特稿——《举重冠军之死》。所有人都还在试着写出他那样的文章,即使是在他的《举重冠军之死》见报的 22 年后,尝试还在继续。他的部分作品被收录在《南方周末特稿手册》中。除了正式的文章,这本书试着披露作者们写报道的前前后后,一些写作的心路历程,这些很难说得上有用,但读起来享受而激荡。调查记者用文章凿出现实的孔洞,而在《手册》里你就能看到那些挖掘的过程。话说回来,很有把握地讲,我把他们所做的事情复刻一遍,也写不出他们的作品。除了那些艰苦和矛盾的采写过程,我还不具备他们的才华。但张捷的论文,非常值得一看,它意想不到地起了些作用。我搞懂了概述和引用,两者之间在历史中的流变和操作方式,更通俗地讲,它让我搞懂了自己在写东西的时候,具体是在干什么,或者,在文章的某些地方该干什么。2023 年有一段时间,我无限接近于崇拜李海鹏的文笔,那段时间我写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

关于马斯克的《马斯克传》。年底是其他书看完之后的空窗期,我在双十二买了《马斯克传》。这本书的价值谈不上厚重,之于我更像是一场愉快的阅读游戏。它没有上手的难度,传记作家艾萨克森用 95 个切片讲清了这个世界野心最大的企业家,很多故事都富有张力,我原计划在 2024 年到来前读完这本书,最后迟了 12 分钟。这本书说明了些什么呢?最显而易见的是:人的成就几乎取决于你的性格和兴趣。社会比学校更加失序且没有清晰路径,不会有人监督你,你唯一的驱动力便是你的兴趣,或者说你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马斯克常常因为事情进展顺利,失去压力而感到痛苦,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开始狂飙运动——设置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目标,压榨自己,从而让自己从一种不能接受的情感危机中跳入另一场尚可接受的危机中。扭曲的成长环境让马斯克几乎丧失了在平和中感知幸福的能力,眼下这些跨时代的成就,是一个早已透支自己感受的古怪天才通过常人无法接受的方式达成的,我无法羡慕这样的人。“狂飙”“硬核”是书中常常出现的两个词,后者也是马斯克的最喜欢的词汇之一,他是世界上最硬核的那批人。驱动我在十多天里看完这本书的原因,也藏在书里——马斯克本人是个无敌大书虫。书中有一个片段是这么描写的:马斯克喜欢让人带着他去参加派对,但他并不能享乐其中,他只是不想感受到孤独。马斯克请他的妹妹带他去参加派对,“每当他到俱乐部、参加派对时,他就捧起一本书来读。”这件事暗示我更沉浸地读完了这本书。

还有一本无法被归类的《鳗鱼的旅行》。它完全值得在这部分留到最后说。还记得我上面说的吗?“李海鹏是 2023 年在写作上影响我最深的人之一”,另一个人则是帕特里克·斯文松,他是《鳗鱼的旅行》的作者。这可能是我迄今读过最好看的书,在读它的过程中我一直有种美妙的体验。这本书的美妙之处不仅在细部,文字、内容,它的构造就已然迷人。单数章,是关于研究鳗鱼的科学史以及鳗鱼本身那些难解的疑问;偶数章,是作者与父亲的往事,回忆中常常出现那些发黏的鳗鱼,带着一股腥臭和神秘感,回应着父亲这层身份的矛盾和隐忍。从刁钻一些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有着让人着迷的野心。书很薄,只有14万字,但它想讲清的命题却比绝大部分书更加纷杂而跳跃,鳗鱼、人、微妙的代际关系、生命、信仰…直至存在本身。《鳗鱼的旅行》慢慢地舒展开它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抵达那些问题的深处。你会发现平日里那些晦涩而难以明说的思绪,在某一页里突然松动了一下,你正在触碰它们的轮廓。

或许还有一些遗漏,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2

此时还有一个一年前的要求没有正式兑付。

在一年前,在 22 年结束时我说:2023 年要讲些实实在在的故事。当时我还不明白,这其中隐含着我对非虚构的向往。

在这一年里,我看过《凯利太太的妖怪》这样撬动时代的文章——这篇文章好到普利策奖因为它而开设了一个新的奖项“特稿奖”;也一头扎进了李海鹏的报道里,以至于好奇中国媒体不同世代的流变,当然整体来说是下行的。但不管怎么说,关于非虚构的欲望在这些文章里迅速地蓬发。写点什么,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除了关于镰仓的故事,还有以下这些:

《我的朋友樱木》,它讲了一些关于我的大学同学樱木的事情,这是表壳。实际上它依旧在讲影响我一生的主题:篮球以及因它而起的友情,我发觉我绝大部分坚固的友情都需要以篮球为基础;以及因它而附上的伤病和恐惧、如今克服的故事。

刚过去的周末,志帆和友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和我一起在家楼下打球。我在场下系鞋带,抬头看到场上的两个人一攻一防地玩着。那时我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下午好像和初中的某一个周五放学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在文章里说的那样,他们依旧不以为意地保存着这部分我最珍视的回忆。

《仍在真相的中途》只是一篇笔法随意的奇想。休谟振聋发聩的怀疑论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说不出话来,而这个标题在内核上又如此迎合休谟的哲学动力,令我爱不释手。缺乏尚不可知的敬畏心让许多事情因论战变得野蛮,更深一层则意味着哲学气息已经长久缺席。OpenAI 政变这件事并不是一个例子,人们对此的反应才是。

《李海鹏》写了一点点李海鹏。

《猪一般分不清好赖》非常有局限性,它和非虚构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会发现我在写的时候有一些尚未处理的情绪,但这篇类似檄文的东西写起来确实很快,果然释放情绪无论在任何形式里都有点陷阱性质。里面有些说法是对的,它们组合成一种比较老旧但坚固的观念,但称不上价值。唯一的价值是我说清楚了一件事:除了工作之外,我不太想假惺惺地扭转我在一些方面的戾气了,这些戾气在保护着某些认定。

3

认知与心性像是两门不同的功课。2023 年,必须承认在很多时候我都没有顾及“成为更好的人”这个比较庞大的命题,它关于心性的部分更多。我转而去把握细部的分支,一些实在的部分,比如扩充自己的认知。

但在这个过程中,有一种看法是我在 2024 年需要继续重申的,它在 23 年被我提及了很多遍:看书从来都不是值得夸赞的事情,它在最终意义上也只是一种消费,你并没有生发出新的东西——而创造才是。客观世界的增量不在于你消耗了多少知识。

和以往不太一样的是,总结过去的一年,我逐渐显得不太动情了,或者试图强附上什么意义。

一方面是非虚构的影响,在把握真实的时候加以感情常常是南辕北辙,鞭辟入里的真实何时会降临在我笔下?这又是一个一生的课题。

一方面是对于匮乏的震惊,扩大认知的过程中遇到最猛烈的激浪便是意识到自己的匮乏,而往往后者会比前者成倍地增长——知道这个世界的一件事情,你会意识到这个世界还有一千件事情你不知道;当你知道三件事情的时候,第二串数字大概会变成十的七次方。还会想些什么呢?人在这个时候除了缄口学习还会想些什么。

很多年来,带着些许自我攻击的认知总在我的心里盘旋。我非常不希望把自己把握成一个各方各面都特别好的人,我在生活中不止一次地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的自我欣赏常常让人汗颜。2023 年的后半段,我甚至有意在回避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刻,我觉得这种飘离的感受多少有些不对劲,无知因它而起。寻找一些负担去化解这种感受,竟然变得合理且有必要起来——至少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有点让我想起魏宁格,这是一个既极端也不贴切的例子,不用太管他——他 23 岁的时候举枪自杀了,留下了《性与性格》

但人就是很可笑的,或者说我就是很可笑的。在一些不太顺利的时候,我常常恨不得快点脱离这些境况。此时心里常常跳出一个嘲笑的声音:“如果这种些许沉重的状态就是你之前宣称的,那为何又想脱离它呢?”上面那一大段论断经常在这些时刻变成笑料,我坦然接受我滑稽的样子,也慢慢让自己更稳定地看待这些郁闷。毕竟那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人真的太吓人了,我无限地讨厌他们。我宁愿自己因一些相反的事情镇定一些。

也许这就是我走进 2024 的状态。一种隐隐约约的不满的感觉,少年时代有过,它让我不停地练球,然后成为打球最厉害的那个人;如今它依然有着独特的效力,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它会在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将我推向何处呢?

到最后我终于意识到一些内心的变化。此时当我说出“成为更好的人”的时候,没有感慨,也没有怀抱希望的意味,反而有一点点严肃,它听起来是这样的:

“做对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当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属于你了,送给你,希望它伴随你的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