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Publica 编辑部在拿到普利策奖之后办公室庆祝的照片
ProPublica 编辑部

ProPublica 编辑部在拿到普利策奖之后办公室庆祝的照片


编者按:自从 ChatGPT 推出以来,有关“取代大部分写作工作”以及“推翻巴别塔1”的讨论有很多了。起初,我还对此有一些疑虑,原因是在此之前我的确常常看乏味的文章——也的确有很多人在写着乏味的文字——阅读渐渐变成只是为了获取信息的工具。——但读过李海鹏的文章以后,我十分确信在这一方面,大型语言模型的路,还长着。

李海鹏不喜欢扯一些概念、理论,但却通过文字、故事的铺陈让观点更加深邃动人。读他的文字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内心许多隐隐触及到但还无法描述和明晰的经验与价值观,被狠狠搅动,最终有了一个去处。某种程度上,亨正这篇文章也是这样,把很多我原本看完还处于低分辨率的感受变得清晰起来……好吧,另外必须坦诚写这段编按其实是不想让亨正一个人装完,所以硬要出来装一下。

1

第一次见识到李海鹏的文笔,是两年前偶然在微博上。

他随便写了一段话,讲了当年他去矿区采访的事情,一些矿难故事的切片,以及一些矿工在报道外的生活。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几乎没有见过谁能把文字铺排得那么好,我一下子被他的语言攫住了。

“没有人能像李海鹏这样写新闻。”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初看到的那条微博,是“中国最好的特稿作者”写的。但李海鹏大概率不在乎这种称谓,或者唾弃这个。

不管他喜不喜欢,他已经是了。并且他用短短的几句话就在我心里制造了一股绵长的推力。这两年里,我一直都能回味起那些字句,还有字句背后一种被紧紧攥住的信念。后者也许是我当时被震撼的隐因。

《人性的因素》 《车陷紫禁城》 《举重冠军之死》。机缘巧合,最近朋友再一次向我提到他,我才开始认真地找他的东西来看,一篇一篇报道,我能感受到他在字里行间砌进去的隐约的愤怒,面对非虚构世界的愤怒。同时他写得太好了,文章读起来就像会游泳的人沉进泳池深处一样。而我就是会游泳的人,我很明白那种被浸没的感觉。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试图找到这位才情过人的记者写作的燃料,试图廓清他的信念,也廓清我的信念。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很难忘记,在地铁上读着他的专栏,背脊上汗毛竖起的感觉。

我非常痴迷他的文笔。李海鹏带着一股反精致的气息,这与我不谋而合——在系统性地读他的作品前,我就已经是一个,虽然很不彻底,但反精致的人。说起来有些搞笑,在通勤路上,看完他的《晚餐杀手》之后,我立刻决定今年不再购买任何衣物鞋子。因为这些就是精致的部分源头。看完这篇文章,我走在路上,那股反精致的意念被彻底点燃。随后更搞笑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想起我刚刚花了两千块钱,以一个相当漂亮的价格入手了一双法国产的皮鞋,当即羞愧难当。是的,从各种证据看来,我都是一个低劣的人,我并不能践行我认可的观念,并且捏造出了一种求异的、沾沾自喜的价值观。在李海鹏的文章的对照下,这种拙劣尤其明显,我在内心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事实,并且获得了一种被鞭笞的愉悦感。痛骂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也是一种不让自己陷于自我叙事的方式。不过,写到这里我想重申一下,虽然我对李海鹏的文笔近乎崇拜,但我不想造神,李海鹏的文章确实能对照出我的表里不一,但我并不想顺水推舟地表达李海鹏本人就过着箪食壶饮的反精致生活。况且他早年在地平线的座谈会上,还带着苹果手表呢。

不管是开山的《举重冠军之死》,还是残酷又惊悚的《北川》,李海鹏写的依旧太好,那股推力又显现出来了,他的作品带着我开始思考一些更加坚实的东西。长久以来我视自己的工作为虚伪又精致的生计,当下的工作,就像不停在捞啤酒上的泡沫一样扯淡,都是子虚乌有,意义不大的东西。虽然我是一个道德自洽的人,我很难因为这个感到痛苦,但我确确实实感到各方各面的不痛快。在此之前,我的这种不痛快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得劲,在看完李海鹏的文章之后,很多不爽的感受现出了原形,它们因一些毫不相干的文字而落网,我切切实实地抓住了它们,并且开始把拳头砸在坚硬的墙上,那种愤怒开始被形塑。

很简单,当看到敬仰的人做着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但他依旧出于理想而感到愤怒,你自然会反观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狗屁不通。然后意识到你其实从未践行过自己的价值观,但依旧麻木地鼠目寸光地生活着。

是的,就算你一时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起码带着一点点愤怒。这种知道方向的愤怒是一颗定心丸,当大家都在围着那些破事乱转的时候,你至少不用跟着数数然。

2

随后新的问题开始倒向我。

又是同样的通勤路上,又是在同一个路口,我刚读完《北川》报道的一半,走在斑马线,鸡皮疙瘩一直消不下去。对于真相,李海鹏的文字从来不留情面,死就是死,将要死就是将要死,怎么死的,是不是大概率会死,他都滴水不洒地把事实端到你面前给你看。也许你生理上会下意识逃避,但他的叙述会勾连出内心某一种更大型的意念,让你觉得,我们有必要面对真相。

“他们站立在倒塌的楼房上,可以从一个沥青屋顶跳到另一个沥青屋顶。在他们头顶 10 米处,赫然挂着一具男尸,好像跳水似的把上半身直插进废墟。”

“从13日早晨8点钟开始,武警战士们开始援救一个半边身体被压住的男生,当时他甚至可以伸出右臂接受点滴。县城内仅有2辆起吊设备,先后调来,始终无法吊起压在他身上的重物。当地施工人员猜测,孩子是被支撑整个教学楼的最重的那根十字梁压住了。下午开始下雨,男孩的母亲站在废墟上,给儿子撑着伞。另一个男孩被卡住了,多次营救不成之后,他主动要求截肢逃生。可是医生们没有必要的药物和设备,无法实施手术。下午,男孩开始休克,伏下头和双臂,在武警战士们面前死掉了。”

——《灾后北川残酷一面》

如此厚重的文章折服的不仅是眼睛,还有身体。我紧紧攥住手里的口罩,手汗涔涔以至于快要打湿它。这样的事情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举重冠军》一次是《北川》,都是因为李海鹏。

在短短的几天里,我在同一片矿床里反复挖掘到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好的文章,我喜欢的文章,以及文章背后我赞同的价值观。

我没有自信称得上是李海鹏的追随者,当下开始,我只是那条千万人排着的队的最后一个。2003 年的奠基之作《举重冠军之死》甫一出版,这条队伍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加入,有些人最后成事,有些人觉得没什么意思,然后自愿离开,也有相当多的人失败。但我们都是那群被李海鹏的特稿所影响的人。

但我离那个世界太远了。中国的新闻媒体因为奠基之作《举重冠军》迎来了光荣的进路,随之快速枯萎,期间不超出十五年。再后来的作者里,林松果写得很好,《东京不见叶诗文》,但远没有李海鹏惊世骇俗,金石也没有。我们再也见不到那种量级的特稿了,我们自己的能力不允许,时代也不允许。

所有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李海鹏,而所有人只能想。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我的信念被这种量级的文字不断地唤醒、成形,如今我需要找到一个办法,去践行我相信的东西。

3

这件事无关成就,但如果有关那就太好了。不过实际点说,我只不过是要找到一种写作的方式,不,一种写作的姿势,开始具备同一性的写作——这已然非常难。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在正确的姿势之下写作,才不会有矛盾和故作姿态的困扰。我是来自小城的孩子,从小到大都在一种一半城市一半乡土的环境里长大,那我就不应该去学着写出带有香水味的字句,那不是我的道路。找到与自己的经历相对称的文章需要造化,写的好的文章有太多了,但真正能照应人生轨迹的,不是没遇到,就是被溜走了。

要找到一种气质相近的文字。

李海鹏,东北人,父亲高中学历,没有知识家庭背景,没有精英学历,光凭才气还有命运的垂青,成为最好。

当然我不是在暗示所谓的“生命轨迹相似”这种胡话,我只是想说,类似这样长大的人,应该用这种方式,抱有更贴近真实生活的态度去写东西。简·奥斯汀、茨维格的书我们都可以看,但我是写不好的,因为我并不具备那种同一性。这类作家出生富庶、价值观和教养有着我们想象不到的定位,当然,他们也想象不到我的。

文章憎命达,我并不觉得在普通的环境下成长就写不出好的东西。只是,我们应该要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带着粗粝的气息与含着金汤匙一样能实现优秀的写作。而前者往往更是我喜爱的,也是我更应该关照的归宿。李海鹏提供了一种闪光的可能性。

同一性就是从这里来的,记得自己是谁,校准自己的位置后酣畅地写吧,就如此刻的我一样,没有顾虑,不再拧巴,写下去。

4

到此,我想我认识李海鹏有些过于晚了。后来,李海鹏的微博被封,微博上的那段话也不知去向。我曾试图全网搜索希望找到留存的档案,但没有那么幸运。李海鹏种种在互联网上的痕迹,就像他本人一样,习惯性地没有预兆地消失。现在,他正坐在书房里,凭借着文学对他的引力,继续写东西。

《晚来寂静》 《佛祖在一号线》,这些作品都不尽人意,下一部作品还在遥远的路上。谁都无法确认这位最好的特稿记者是否能成为合格的作家,我们当然都期待他会,但有一件事我们都不再有更多的猜想了——

“没有人能像李海鹏这样写新闻。”


  1. 重建巴别塔或推翻巴别塔意思都是指人类不再受语言不通而无法沟通的困扰。 ↩︎